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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小高看着眼前女子,依然恭敬的喊着姑姑。
她之前喊她夫人。
她却说,自己不是什么夫人。也是,这女子虽得王的恩宠,却没有什么名份。
如今的王确实有一位夫人,却不是眼前女子,而是赵国的公主永意。
小高偷偷抬眼看向眼前女子。她依旧穿着素色衣衫,王宫内一向很忌讳这些不吉利的颜色,可这女子一向这样穿,那王却也未曾说过什么。
如今的王,不像历代的君王从乱世中杀出,才坐上那白骨垒起的天下尊位。
他生来为王。
可这天下的事,哪里就有这么容易了,虽生来为王,可听说此前十几载,在赵国为质,虽不知其间经历了什么,可从那王灭了整个赵国,王族一脉尽屠,只留下一个永意公主,那也能窥见一二。
在赵国为质十三年,被曾经盛极一时的吕相国接回秦国后,便坐上了那高位。
他听宫中的老人说,王那时年幼,吕相国独揽朝政大权,王过的很是隐忍凄凉。
直到那王一步步谋划,在其二十二岁亲政之后,才真正算得是这天下的秦王。
可那王二十二岁在雍城举行冠礼时,还发生了一件事。那事之后,当年的宫人几乎没有多少幸存,幸存下来的,也早已被逐出宫去。
到底是时隔多年,当年蕲年宫的那桩秘辛,流传下来的也不过只言片语。
他仅仅知道,和眼前女子有关。
他曾经还不在这女子身边侍候时,便听过这女子的许多传闻,那些传闻里,如今的王对她很是爱宠。
他知道他们的王,是当今天下最惊才绝艳,暴戾冷情的王,能得这样一位王的爱宠,他有时会想,她会是怎样一位女子。
他后来得那女子青睐,去她身边侍候时,永意公主已经被立为夫人。
他去那日,那女子裹着狐裘,呼出的白气扑在脸上看着竟有些模糊,她手指曲起,执着子的手顿在半空,看过来的一眼很是慵懒。
后来那女子落胎,他看着永意夫人站在白玉的台阶上嗤笑,而那女子就躺在地上,渗出的血水濡湿了她的裙摆,再无生息。
他当时脑海里莫名想起这女子是习剑的,剑术可与当今的王媲美。可不知何故,她的一身剑术尽废,他想,若她身子大好,那永意夫人还能如此吗?
那王来的很快。
依旧是玄色的衣袍,俊美无俦的一张脸。
有医女过来劝阻:“王,此时,您还是回避的好。”
“给我滚开!”可那声音,细听却是在发抖。
他看着一盆盆的血水被端出来,又有一盆盆的汤药被端进去。
他站在殿外,都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殿内再也听不到什么声响,寂静如死。
他站的几近麻木,却忽的听到一道暴戾的声音从殿内传出来:“拉出去杖毙”
他心下一惊,却见那宫殿的门开了,乌泱泱一众人皆伏跪在地,瑟瑟发抖,他眼角瞥见那宫内大滩的血迹,有宫人伏跪在地上擦拭。
有宫人被拖着出来,那血迹从殿内一直延到白玉的台阶下,整片天地几乎都充斥着哀嚎声,他闭着眼,那样毒的日光照在身上,他却觉得心底止不住的发寒。
所有人都觉得那女子活不成了,他也这样觉得。
第四日,有大臣跪在阳宫门前进谏,他听宫人说,是因为王启出了那块千年的黄花梨木,要为那女子做一张暖榻。
千年的黄花梨木,当世绝有。
他当时看着王小心翼翼的将她抱起,放在那床榻上,他止不住的想,若这女子死了,这天下可会为她陪葬?可他不敢想。
他看着这宫中人人自危,惶惶不安,心下涌起难言的酸涩。
许是天意如此,竟让他窥见那样一幕。
没人能够料想到,那女子落胎却是另有隐情。
那王站在巍峨高阁之上,眼前是九丈石阶,永意夫人拾阶而上。他站在栏外偷偷看着这一幕,心底止不住的心惊。
那王一贯冷厉的凤眸染了血,几近绝望。面上苍白渗出冷汗,眉越发狷狂,鬓发都有些乱了,再无君王的威仪。
抬眸轻笑间,那煞气却逼得人几欲后退。
“你当真找死!”
永意夫人倒是缓缓一笑,那声音却有几分嘲讽:“是我害了她吗?可那灵猫,是你亲手猎来送她的,不是吗。”
那王突然一手钳住她的下颌,语气变得轻柔:“是啊!我送的灵猫,我杀了我的孩子。可是,也轮不到你伤她半分,你猜猜,若是她不好了,我会怎样对你?”
“我看她灵猫之香作用,当时有滑胎的征兆,这才帮你一把,天衣无缝,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你曾经送她的灵猫有什么用处。这样,不好吗?”
那王只是阴沉的看着她,没有说话。半晌,才突然轻笑出声,定定对着她说:“永意,你即此刻开始,还是好好祈祷她能醒过来。不然,在这秦宫呆的久了,你怕是都已经忘了自己留在这世上唯一的用处是什么?你若是连这唯一的用处都没了,你说说,对于弃子,我会怎么做?。”
她突然浑身一怔,语气却是急切起来:“你不能那样对我,明明是你我先相识。呵!她早就该死了,我才是你的妻子,就算广白君在又能如何,她还是活不了。”
那王顿了一顿,凤眸陡寒:“她活不了?永意,你这说法,倒是有意思。”
她语气含了恨意:“她本就该死了,她那次去战场……”
那王手指曲起,一寸寸捏紧她的脖颈,满脸的暴戾:“你当真找死!”
“咳……咳咳,你为了她,当真是无情。我定不让她好过。”
小高回想当时,他听到这儿时已经浑身冷汗,他从不曾想过,那女子落胎,竟不是永意夫人所致,而是那王。
可言谈间,那王对那女子很是在乎,既是如此,又何故不要那个孩子?
而永意夫人说的战场,那王瞬间变了的脸色,他不敢往下想,只觉心跳如雷。
那夜他当值,他亲眼看着那女子曾日日抱着的灵猫被拦腰斩断在殿内,血溅了满地。一众的宫人发白着脸,死死盯着地面,不敢看半分。
那王端坐高位,闭了闭眼,有些倦意:“敛了吧!若日后潇潇问起,知道该怎么说?”
她昏迷七日,醒来后越发沉默,形容却是日渐清泠。
有一日,她却是问:“怎么这些时日从不见灵猫?”
当时他心底一惊,还是回道:“姑姑病着的时候,也没人在意,怕是扰姑姑清闲,当是丢了。”
她脸上乍然浮现笑意,却是缓缓伏下身子,用手遮了半边脸,声音似哭似笑:“果然,是这样。”
他不懂这话何意,刚要询问,却是看见有清泪沿着那女子指缝缓缓落下,他当时看着,本想说的话却是再也说不出,心底只是泛起莫名的悯怜。
小高看着她此刻没什么表情的半张脸,安静的垂眸。
眼角处瞥见一双玄色龙纹绣靴缓缓逼近,他晓得,应是王来了。
耳畔传来王的声音,今日似是心情颇好,竟含了淡淡笑意。
“都下去吧!”
小高退出去的那刻看到那女子转过身来,那眼角处血色胎纹艳的几欲要灼了人的眼。
夙潇看着苍溟,其实心底已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她有些无力:“今日的公文都阅完了吗?”
苍溟揽过她的肩,声音温润:“嗯,批阅完了。”
夙潇良久都没有说话,其实到的如今,她觉得已没有多少话要与他说。
很多时候,她其实不大知道他是怎样想的。
像这次来容城,其实他不必来的。
他是王,朝堂上有那么多的事情,还有这次王贲将军攻魏,他谋划了那么多年,不正是紧要的时刻吗?
每日从咸阳运过来的公文堆积如山,她都知道。
他虽然素来有暴君之名,但没人说他不是一个好的君王。他会一统这分崩离析的天下。她从未怀疑过,在这乱世中,他会成为唯一的王。
这次来容城,朝堂上几乎掀起了滔天的风浪,可是,他还是陪着自己来了容城。
她想,就如同这样的时刻,他还是待自己很好的。
夙潇无声的笑笑。
苍溟问她:“潇潇,若是王贲将军胜了,你会开心吗?”
她看着他甚至有几分紧张的语气,心底难得有一丝痛意:“那很好啊!你一直想要一统天下,这是你的夙愿不是吗?”
“此前,这确是我唯一的夙愿,可如今,我却是贪心了,还有一个夙愿。”
夙潇听到这话,淡淡反问:“你已是这天下的秦王,除了这还未一统的天下,绫罗美玉,人间绝色,又有什么是你得不到的呢?”
苍溟听到这话,怔了半晌,才意味不明的说:“绫罗美玉?人间绝色?潇潇,这可是你的真心话?”
夙潇不知想起什么,脸色突然苍白。
她声音轻嘲:“自然。”
苍溟伸手抚上她的脸,夙潇怔了一下,却是躲开了。
他却将她揽的更紧,声音却小心翼翼的:“我此生夙愿,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夙潇在他怀里,声音几乎都在发抖:“苍溟,你这样,何必呢?”
她轻轻的闭眼,却是想,对他,真的已是别无所求。
苍溟离开的时候,很急。
听说是八百里加急的战报直接传到容城。他扫过那封秘折的时候,容色冷冽。
她想,也许不日他们就会回到咸阳。
她是一定要离开的。也许要不了多久了。
她扶着床栏坐下,只觉得全身发冷,疲惫不堪。
她知道,自己如今是活不长久的,早在多年之前,她的身体就已经败掉。
她重新回到榻上,吩咐一旁的宫人:“我睡会儿,若是晚间的时候没有醒,你们也不必叫我,留一盏灯,苍溟会过来的。”
她知道,他会过来的。无论他有多忙,他还是愿意陪着自己一起的。
她其实很多时候都不知道于他来说,自己到底算是什么。
她从来都没有什么名分,而永意才是他明媒正娶,昭告天下的夫人,他唯一的夫人。
她一直记得,他当年很是不放心自己一个人去燕国,临走的时候,他说了好些话,说是她回来之后就娶自己做他的王后。
可在易水畔,她听到的消息,却是他娶了永意。
嗯,他娶了永意。
他同永意之间种种纠葛,她直到那时才大约知道。
她那时想,既然他娶了永意,纵使自己对他有再多的情谊,也是不能同他一起的。
可后来……
她回想当初,只是笑笑。
其实早在很多年前,那时他还没有亲政,他便说过,等他将朝内党羽一一肃清,亲政之后,他便娶她。
她那时还没有喜欢他,只是觉得若没有哥哥,同他在一起也好。
她都已经想好要做他的妻子,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他竟会悔婚。
许是那时还不曾喜欢他,倒没有觉得多么难过,只是有些恼怒。
不像之后,听到他真正娶了永意的时候,才知道什么是心伤。
可心伤到底还是有心的,不像心死,心死了,就真的没有什么欢喜了,对他,终究也是也别无所求。
她想起那个时候,她想着他一定很喜欢那个孩子,可是,他一点都不喜欢那个孩子,甚至杀了他。
夙潇眼底浮起大雾,回想起那日永意走时,染着丹宼的手缓缓抚上自己的腹部,满脸的怜爱:“妹妹刚落了胎,我本不应该说这个的,可我想着这到底也是一桩喜事,便也说给妹妹听听。”
“我怀孕了,我还想着妹妹的孩子生下同我的孩子也有个照应,可谁曾想,王竟那样做。”
“妹妹可别介意,我只是想要将这福分带些给妹妹,妹妹也好的快些。”
什么是心死?
也许,那就是了。
她指尖深深陷进血肉中,脸上的泪大滴大滴滚落,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心底轻轻笑着,苍溟,你何其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