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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大金庄,我有着很深的感情。因为它是我的家乡,是我人生的根脉。刚迈过三十而立的门槛,按说我还不到怀旧的年龄,但之所以要用文字记录这个村庄,是因为它要面临城市扩建的改造。我所熟悉的一切可能很快就要变个模样,而现在所见恐怕只能浮现于回忆中了。
自爷爷奶奶开始,我们家就在大金庄生活。在奶奶的讲述里,我所了解的只是大金庄的穷和关于大金庄的神话故事。奶奶经历的贫困日子比起享福的时间来要多得多,她的一生似乎都在为生存奔波操劳,直到步入老年,她才得以闲下来养鸡养兔子,贴补点家用。我四岁的时候,有了妹妹,所以开始跟着奶奶住。奶奶的爱好除了抽旱烟外,就是和邻居家的几位大娘唠家常了。我往往一边写作业一边听她们闲谈,感觉时间过得挺快,写作业的烦恼也缓解了不少。关于大金庄的神话故事就是那时听来的。她们说在天旱的时候,一条龙就降临村里,为老百姓带来了一场喜雨;兵荒马乱的时候,从村里西头的同四川峨眉山重名的山上下来一位老神仙,据说是碧霞元君的妹妹为百姓们送吃食;还有就是杨家林里的树木成精,被人砍伐的时候,树身上流下来鲜红的血这些带有神秘色彩的谈话,我爱听极了,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爸爸向我说起大金庄时,神情从来就是骄傲的。他说,大金庄的韭菜和大金庄的集市一样,在济南市是出了名的。当七十年代,经济条件不是很好的时候,大金庄就有了一辆拖拉机,这在济南周边农村是数得着的。大金庄很早就有自己的村办企业,如砖窑厂、酒厂、粉坊、苗圃等,既解决了村民的就业问题,又增加了村里的收入。乡亲们吃的粮和菜都是自己种出来的,喝的瓜干酒是自己酿出来的,吃的粉条是自己做出来的,盖房子用的红砖是自己烤出来的。
家乡的确是美的,这是我眼里的所见。东边有陈家湾,西边、北边环绕着果园,南边挨着腊山。陈家湾是一汪碧蓝的水,春夏我和小伙伴们在水边洗手绢,冬天就在冰面上溜冰。春暖的时候,可以看见大脑袋的小蝌蚪在水里游。挨着陈家湾,是大片的菜园地。除了冬季村民们普遍在菜地上种韭菜之外,其他三季可种卷心菜、西红柿、辣椒、茄子、芸豆、菜花等。每家的菜园地都用篱笆围着,丝瓜、扁豆爬满了架,开出漂亮的花。靠着篱笆,是浇水用的小水沟,沟边上长出了一带碧绿的草。果园是我们上小学时春游的地方,老师们让我们排着队,班长扛着红旗,我们唱着歌,一曲接一曲,作为班里的文艺委员,我往往是给大家唱歌起头的那个人。我们走在花团锦簇之中,童稚的歌声自花树间飘来,现在想来,真如梦境一般。邻家的大姐就在果园里上班,我看到她甩着一根长长的辫子在果园里忙碌着,心里充满羡慕。那是八十年代初,村里已经实行了承包责任制,但果园还是属于村里的。那时还有奶奶常说的马拉的胶皮大车,车把式赶着马车将秋天成熟的苹果运往城里。我给年幼的儿子说过,我十岁之前没吃过橘子和香蕉,儿子睁圆了惊讶的眼睛。但我从小就啃过苹果,像什么印度、国光、红香蕉、青香蕉、红玉等。现在的人都吃富士,像印度、国光等品种似乎已经绝迹了吧?但它们的味道我始终记得。村南边的腊山是我们常去的,尤其是秋天的时候,可以到上面采摘酸枣。那些酸枣挂在绿叶中间,像一颗颗红彤彤的珠子。我们的乐趣不在于吃酸枣上,而在于爬山和采摘上。往往等我们采摘完了下山回家的时候,口袋里的酸枣所剩也就不多了。
村里的房子大部分是四合院式的,庭院敞亮、干净。影背墙上写着福字或寿字,也或画着松鹤延年的画。院子里栽种的树多为梧桐,少量的榆树。有一年春天,我大概有八九岁的样子,登上当时最高的建筑——村委的二楼,看到了被梧桐花海掩盖下的村庄,那种美丽令我在那里站了好久。每家屋子里的摆设都相差无几,大方桌子,黑的或者褐色的颜色;桌子的左右放着八仙椅;桌椅后面是条几,颜色与桌椅的颜色一致。条几上放着花瓶或盆栽的植物,也有放着老式的帽筒的,帽筒的外面描画着如烟如黛的山水。桌子前面是“屋当面”“屋当面”是我们这里的土语,即地面,原来是硬土的,后来是水泥的。靠墙放的往往是衣柜、长凳和床。我儿时与奶奶同睡的床还不是钢丝床,是爸爸自己做的,宽大平坦,就是冬天的时候分外冷。长凳是来客人或者邻居来串门人较多时坐的,可以一排坐四个人。放暑假的时候,我就躺在长凳上午睡,有时睡蒙了也有掉下来的时候。秋天,我会把长凳移到院子里去,仰躺在上面看瓦蓝瓦蓝的天空,看形态各异的白云,看梧桐的枝叶。屋子里的墙上挂着镶嵌着照片的镜框,大部分是黑白的,只有少许是涂了色的彩色照片,使得照相的人便如同化了装一般。墙上还贴着喜庆的年画,花花绿绿很好看,带给人希望的样子。除此外,便是我和妹妹在学校以及小叔在单位上获得的奖状,一年年累积下来,足有半面墙。这是奶奶的骄傲。屋门旁边是铁皮炉子,一截银色的烟囱伸出窗外,炉子上蹲着铁壶,壶里的水往外吐着若有若无的烟气。
奶奶刚嫁过来时栽下的小梧桐树,等我记事的时候,已经繁茂得足以遮蔽半个院子了树木的年轮在循环着向外走,家乡发生了许多变化。比如,众多的二层楼替代了平房,柏油路换掉了土坷拉路。这些都是令人欣喜的。岁月有情也无情,它带走了我的爷爷奶奶和街坊邻居家的那些大娘大爷,他们的音容笑貌似乎还在,但骨灰已埋在了原来的果园里。后来,因为要建京福高速路,正好需要穿越果园,爸妈只好给爷爷奶奶移坟,坟地就在高速路的边上。当年奶奶所羡慕的那个赶胶皮大车的年轻人最近也去世了。每逢我走在大金庄的老街旧巷里时,心里的那份眷恋和酸楚会一起涌来。我太爱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它们记忆着我的童年与少年,记载着我成长的足迹,记录着长辈的慈爱和关怀,记述着邻里乡亲间的亲密和友善。真的有一天,这一切将不复存在,那种可以凭吊的依据也就消失了。每逢想到此,泪水就会盈满眼眶。
世上没有不变的事物,家乡也不例外。这些改变是推动历史车轮不断往前的助力和表现。只要家乡的土地还在,无论它上面生长的是庄稼还是钢筋混凝土,我都会无比地热爱它,因为这里浮现着我祖辈的身影,我的根脉在此,我的挚爱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