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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一天。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对绘画重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去郊外春游。初春的田野里开满了金黄色的油菜花,在阳光的照耀下,象着了火似的燃烧得一片又一片。我为这样的奇景惊呆了,我好象听见了那一片片耀眼的色彩的鸣唱。我把此刻的印象深深烙印在大脑里。回去之后,我找来了画笔画纸和颜料,开始描绘记忆中的画面。
我已经多年没有画画了。绘画于我已是一个遥远的褪色的梦。我自四、五岁开始习画,一直画到初中二年级。但不知什么原因,之后我就放弃了绘画,兴趣转移到自然科学和文学上去了。自然科学的严谨和文学的冷峻使我的性格被塑造成了另外一种类型。我很少再为一些单纯的美的瞬间所感动。对自然科学的爱好培养了我的理性思维能力,对文学的追求也使我养成了分析和概括事物本质的习惯,不过是用感性的方式罢了。尤其是文学,它显得过于沉重和灰暗了。我们在这个时代,已经很难用文学来赞美什么,歌颂什么。这并不是说我们就非常冷静,能够用文学来揭露什么,以透彻人生的真相,测量出理想与现实的距离,让我们在苦难中仍抱有希望,不至沉沦和绝望。
我象我的一位曾经从事文学创作的女友一样,对文学越来越有一种恐惧的心理。文学使我们害怕。她早已放弃了文学,而我却一直在徘徊。大学毕业后,我几乎没有写作了,文学书也很少看。但我心中涌动着创作的激情,一次次尝试又一次次放弃。在写作的过程中,我感到心的孤独和剧痛。“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文学向我要求的东西太沉重了,写作就象是在剥自己的皮一样。我想,如果没有一种强大的东西支撑我去正视苦难,我是不能从事写作这种带有悲剧性的事业的。还记得那一年惊闻诗人海子自杀的消息,我独自在黑暗中坐了一个通宵。那是一个漆黑不见五指的夜晚。我坐在书桌前,关上了台灯。我让自己的心在黑暗中飘浮。我手里还捧着海子的一本自编诗集,那是从一位写诗的朋友那里借来的。我的耳边萦绕着那些动人的诗句。我心潮起伏,却始终无法渗透那样一件悲剧的事实。黎明来临的时候,我打开了台灯,在纸上写下了这样几句诗:海子,为了你的死我们要选择生你去的地方,没有人知道远方有多远,没有人到达你终于启程,把我们留下我们要坚持多久,才是你付出的代价
那一次,我真真切切地感到写作的严峻性和悲剧性。在这个良知昏昧价值混乱的末世,坚持一种真正的艺术,尤其是文学,是需要勇气和付出代价的,那甚至是生命的代价。
直到我获得了信仰,我才重新有了写作的信心和勇气。我从不在意我是否有能力、有才华,我想那并不是唯一重要的。当我重新开始写作时,我很快就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我几乎不能歌唱了。一拿起笔,我眼前出现的就是伤痕和血痕,我在否定一切消极事物的同时,却很难找到一种肯定的力量,来洞穿黑暗的本质,并抵达光明的彼岸。我一直在祷告中寻求,盼望我的拯救者给我启示和亮光。我知道那一切被他肯定被他代表的终极价值是什么。那一切的真、善、美、正义、自由、和平、幸福、永恒 但那是否已是昔日天堂的梦幻,是人类童年时期的伊甸园。睁开现实的眼睛,我们又何以触摸那一切拥抱那一切呢?
人类的苦难过于深重,因此人类对信仰的怀疑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我以为有崐\了信仰,我就可以用文学来捍卫信仰,来彰显信仰的一切所是。但我显然缺少一种更直接更有力的生命的感动。就在那一天,当我突然被大自然的景色撞击心扉时,我听到了生命生长的惊心动魄的声音。我回到家里,在书桌上摊开了画纸,握起了画笔。
我凭着记忆,开始画那一幅春天的田野,那燃烧的油菜花。我画啊画,不知道画了多久。直到晚风吹拂,月亮从树梢上升起,皎洁的月华晕染了我的书桌和画纸。我放下笔,静静地端详着桌上的画。在如水的月光中,那一簇簇金黄色的油菜花流溢着奇光异彩,我无法用语言来描绘它。画中的阳光和画外的月光交溶在一起,构成了一个疑幻疑真的世界。我明白我的画笔远远没能传达出那奇美的瞬间。但在绘画的过程中,我感觉我的生命和花朵一起诞生、呼吸、生长我和它们一道,完成了一次生命由萌芽到绽放的过程。我在心中赞美上帝的创造,我的心终于又开始歌唱了。
于是,我暂时放下了写作的计划,开始入迷似地学起画来,心里真是后悔当初把绘画丢弃了。我一位儿时的伙伴当年受我的影响爱上了绘画,并一直坚持不懈,已经从美院毕业了,绘画成了她追求的事业。重逢之后,她鼓励我并做了我的辅导老师。她来的那一天,捧来了一束鲜花,淡黄色的玫瑰点缀着白色的满天星。我把花插在一个白瓷花瓶里,放到桌上。阳光毫无遮挡地从窗外倾泻进来,洒在花瓣上枝叶上。玫瑰的芬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令人心醉神迷。我在学画的最初日子里,这一束瓶花就成了我的伙伴。她每天清晨迎接我,每天晚上与我道别。头几天,她的花朵还是一个个娇小的蓓蕾,含羞脉脉,掩映在满天白色的星星中。渐渐地,她一瓣一瓣地舒展花瓣,笑容一天天明朗和清晰,香气也越来越浓郁。有一天早晨,我听见一阵嗡嗡的声音,好象是蜜蜂在花枝间乱窜。我仔细一看,竟然是一只绿头苍蝇。我的心一下子缩紧了。因为打开了窗户,楼下邻居家的苍蝇便不请自来。之所以称为他们家的苍蝇,是因为他们在下面养鸡养兔,把空气弄得混浊不堪的缘故。
面对花朵间的这一只苍蝇,我又气又恨,用手拂动着花枝,企图赶走它。苍蝇倒是被我给赶走了,但长在最中央开得最好看的一朵最大的玫瑰花却抖落花瓣,凋谢了下来。
我惊住了。我好象听见了花朵坠落的声音,尖锐而刺耳,让我不寒而栗。我第一次仔细地打量着这一束瓶花。我突然感到,这束花在悄悄地哭泣。你看它们被挤缩在一个小小的瓶口内,里面的水是死的,外面的阳光是冷的,因为她们每天被阳光照耀的时候只有短短的一瞬间,而且只能被照到很小的一部分。至于清新的空气,田野的露珠、蝴蝶、蜜蜂,这一切都再也不能光顾她亲近她。她被囚禁在一个孤独的白瓷瓶中,开始了她短暂的生命历程。但这瓶花却是并不沮丧颓废的,我听到的哭泣显然是一个幻觉。因为当我开始用画笔来描绘她们时,她们或许是由于我的目光的垂青和注视,一朵一朵都抖擞起了精神,争先恐后地展现着动人的姿容,我笔下的花一朵比一朵开得更美更娇艳。我想,她们告别天空告别原野,来到我的桌前,为的就是在我的画布上留下她们最美的那一瞬间那一刹那吧。
这瓶花在我的书桌上,足足开了一个月之久。我惊讶于她们顽强的生命力,也深深懂得并感激她们为我的一片花心。
这些玫瑰是高贵而骄人的。但我想,比起那自由自在,漫天遍野的油菜花来,她们一定会羡慕油菜花自由的生命。那些油菜花不会被人摘下来放入瓶中作为居家的装饰。她们的朴素和平凡使她们幸免于难。由此我想到人最初也是象那些油菜花一样,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但人的骄傲和抵挡使人犯罪堕落,被上帝囚禁于时空之中,好象玫瑰花被囚禁于花瓶。她仍然有她的尊贵,她的美丽,因为上帝曾经赐给她那一切;但她再也不能在天国飞翔,她只能在时间和空间的双重扼杀中,走完她短暂的一生。在这一生中,她还得忍受这世界的污染和折磨,比如忍受一只又丑又脏的苍蝇。
生命,付出了多大的代价,留下多少遗憾和惋惜啊!
但是我书桌上的这束玫瑰,在一只小小的白瓷花瓶里,向我毫无保留地绽放了她全部的生命。由此我又想到,作为一个人,虽然已象一瓶花一样被囚禁被约束,但在他短暂的一生中,如果他曾经为他人绽放过光亮,在他人心灵的画布上印下过一丝美好的痕迹,那么,他的生命,又有什么不值得赞美和歌唱呢。
我感谢创造天地万物的上帝,他用一片油菜花一束玫瑰花,向我讲诉了生命诞生和成长的故事。他给了我一支心灵的画笔,让我把那激动人心的美的瞬间,凝结在我的画纸上和文字中。
我一直苦苦寻求的生命的安慰和力量就在这里。我庆幸是在今天握起画笔的,没有走上那条专业美术的道路。因为他们(那些前卫艺术家)中有很多人都不再用心灵来作画了,他们如今的艺术是向话筒开枪、替母鸡孵蛋,诸如此类,以此来增加美术馆的门票收入。我也庆幸我到今天才正式开始我的文学创作,因为我今天才找到了比一切艺术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我对上帝的信仰。写作对我而言,将不再是一件悲剧性的事,绘画于我而言,也将永远充满喜悦和平安--如今,我深深理解那位伟大的艺术家梵高,为什么会割下他的耳朵,我相信,那个时候,在他心中激荡着对全人类的狂爱而一再遭到世人的遗弃时,他多么盼望听到,那来自他的颜料、画笔、造型、结构、线条、色彩这一切之外的安慰和祝福的声音呵。只有那声音,才能带给他温暖、和平、幸福,让他不再借艺术的虚幻之城憩息他孤独的灵魂。
当我书桌上的玫瑰在花瓶中渐渐凋谢(那纯白的满天星还依旧不肯谢幕,仍开得熙熙攘攘),我用我的画笔留住了她芬芳的花魂,并且,我怀着幸福的心情,写下了自我搁笔不再写诗以来的第一首诗。我曾经为我再也不能写诗(因为心中不能歌唱),而深感忧伤和落寞,因为诗是陪伴我从少年到青春的最亲密的伙伴,就象知己和恋人一样。如今,我终于再度与我的缪斯相逢,而为了这一天,我走过了多么漫长、曲折而艰辛的道路啊!
我没有想到,是关于花的一些平凡的事,使我重新回到了生命的怀抱中。
于是,我写下这样一首诗:
飞翔的玫瑰
当春天树枝发芽,草长莺飞
吐翠的乐音惊心动魄
当昨日爱情的火炬突然从空中坠落
晨光终于冲破黑夜,弥漫大地
让我停留在这初醒微醺的时刻
吮吸他的气息,安静如水
让他的芬芳、色彩、话语和旋律,从心到眼睛
涌入、照亮、燃烧、升腾,缓缓流淌
那五月的玫瑰正悄悄诞生,沐浴于神圣的安息
纯净的笑容美如初子,轻灵似风
在他无垠的天空幸福地飞翔
诗中的爱情也可以看作艺术,当爱情和艺术这最后的一面旗帜、最后的一支火炬都从空中坠落时,我们那漂泊无助的心哪,要如何才能回到生命温暖而幸福的怀抱?
这其实是一朵花就可以告诉我们的事,只要你打开心灵的眼睛和耳朵,重新面对这个世界,面对一切的创造:日月、山川、花草和树木,动物与人类
注视,并且聆听那
生命从未停止讲述的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