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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卑微而黑暗的地方,母爱闪着光,将黑暗照亮。
谨以此文,献给天下母亲。
-——题记
(一)
今天是母亲生日。一个已经死去一年多的人的生日,一个对于她本人已无任何意义的生日。
她生前,我从来没为她庆贺过生日,甚至她几时生日,我都不曾记住过。而她死后的生日,无论多远,我必定回来,在她的坟前,陪她度过。
车子在前行,身边的景物飞般掠过,往事将我穿透,赋得那锥心剔骨的悔与疼。
那个女人,有着瘦小干瘪的身子,槁灰的面容,是个极为平凡普通的女人,在我童年的眼里,她却是世上最美丽的。她是我的母亲。她生于忧患,长于动乱和饥荒,死于祸难。她的一生是悲剧的一生。听邻居说,她临死前,双眼一直望着窗外,似乎在盼望着等待着谁,直到没有呼吸,双眼还舍不得闭上。
我知道她在等我。等她唯一的儿子,等她那冷酷的儿子。
五岁以前,父亲、母亲、还有我,一家三口过着清贫而快乐的日子。母亲常抱着我,舍不得将我放开,我是她的宝贝蛋。她时时问我:你喜欢弟弟还是妹妹?我当时并不太喜欢弟弟和妹妹,于是很有主见地回答她:不要!我要一个哥哥!你给我生一个哥哥!
然而不由得我选择,母亲在那年冬天,给我添了个妹妹,一个丑陋的皱皱的婴儿,一个只会啊啊大哭的婴儿。我迟疑着不敢上前看她。
母亲很虚弱,医生说,妹妹在她的肚子里不听话,差点要了母亲的命。
于是,我对“妹妹”更无好感。特别是她把母亲累得抱不了我,我有点恨她,一看到她我就想哭。父母亲都很喜欢她,天天看着她,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
妹妹似乎知道我不欢迎她的到来,一次高烧之后,便再也没有醒过来。
父母亲极度伤心,尤其是母亲,在这个打击之下,病得九死一生,她原来在糖厂上班,因为病得太久,糖厂把她辞退了。
父亲是个木匠,瘦弱的双肩,扛起病弱的母亲和幼小的我以及生存所有的艰巨。
从妹妹出生到母亲稍有好转能下床,已经足足两年。我七岁了。
好转后的母亲慢慢恢复。但是,她的笑容不再象从前,一句话,笑得象在哭,我看得心惊胆战,宁愿她不要笑。
母亲常常盯着别人家的小小女孩儿出神,我知道她在想妹妹。那个只做了我一个月的妹妹的妹妹,连同母亲的笑一起带走,我在她的泪水中,提前进入了忧郁的少年时代。
在我上小学三年级那年,作为木匠的父亲,不小心被自己的斧头砍下了一只手。
生活的重担从父亲的双肩滑落。他从此一蹶不振,借酒浇愁。
(二)
母亲找了一份工作,一份让一个三年级的小学生抬不起头来的工作。她负责清理学校边的一间厕所。
那种厕所现在已经看不到了。原始的,也不是冲水的,它立在密集的住宅区边,人们留下的粪便堆积在坑里,由于年代太久,阵阵恶臭在空气间飘荡。母亲的工作就是用铁铲把那些东西铲到大铁桶,然后再把大铁桶里头的东西作为肥料,卖给专门收购的人。为了方便下次清理,她还得在清理过的屎坟里填上草灰。
更让我羞愧交加的是,母亲居然也负责男厕!
她每天带着浓重的臭味回来,刚开始,她吃不下饭,我与父亲也吃不下饭。
母亲让我抬不起头来。我不敢承认她是我的母亲。有几次同学问及我的父亲母亲在何地工作,我都支吾着,不敢回答。有次她到学校找我,同学通报:屎园婆找你。“屎园婆”是小镇里对这种职业的称呼,男的就叫“屎园伯”含着极大鄙视。
我操起拳头,把那个同学打得鼻血直流,也不愿出去见母亲。
那件事的后果是我被留校,接受老师的训斥。母亲也就在同学们面前曝了光。
从此我的身后,总有一拔同学在起哄:屎园仔,屎园仔,吃屎也应该!
这串口号,让我深恶痛绝,我惧怕上学,我开始逃学,在大街上晃荡。
成绩从前三名落到四十多名。老师来家访。
逃学的事也被母亲知晓。老师走后,她拿起了扁担,朝我的屁股,往死里打,一边打一边哭。直到我痛得昏死过去。这是她第一次打我。
醒来,母亲还在哭,边哭边给我上药。上完药,问我:还敢不敢逃学?!
她从此不再去学校找我,偶然在路上遇到我,也装作不认识别过头去。我知道她怕我难堪。
她上班时间提前到凌晨,这个时段人少。
有天回家,听到婴儿的哭声。原来母亲在凌晨上班,发现了公厕门口有一只纸箱,纸箱里放了一个弃婴。是个还没满月的女婴。那婴儿见到母亲时,已饿得哭不出声音来。
母亲义无反顾地把女婴带回了家。她想起了夭折的妹妹。
从此家里多了一个花钱的。父亲在不喝酒时,会逗女婴玩,喝醉了酒后,就骂骂列列。我对这个不速之客极之厌恶。而她似乎不介意,看见我就笑。母亲就会在旁轻笑:“小呀呀喜欢哥哥哟!小呀呀喜欢哥哥哟!”一遍遍地说,充满了柔情。小呀呀是母亲给女婴起的名字,冥冥中,这一切都已苍凉地被注定。
小呀呀一天天地长大。她成了母亲的宝贝。小呀呀从不嫌恶母亲的臭味,她天天要母亲抱,不要别人。母亲爱她,远胜于爱我。
为了小呀呀能吃上好点的奶粉,母亲开始兼捡酒瓶、塑胶等废品去卖,换一点微薄的收入来维持生活。日子虽苦,但母亲没有一句怨言。
发现小呀呀是个聋子时,她已经三岁了。母亲拿了个铁面盆在小呀呀的耳边还没敲,小呀呀已经转过脸来对着母亲笑了一下。她闻到了母亲特有的味道。
只好让父亲来敲。父亲发疯似地敲打面盆,小呀呀无动于衷。她成了名符其实的人。
母亲跌坐在地板上,悲痛得忘记如何哭泣。
收养一个聋哑人,不是我们这个贫寒的家所能做到的。我与父亲决定偷偷地把小呀呀送出去。
凌晨母亲出门后,我与父亲抱起熟睡的小呀呀,把她装在纸箱里,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小呀呀被我们放在离家很远的一家酒楼门前。
回到家,母亲已经回来,她看到我们回来,忙问:小呀呀呢?!
父亲简单地说:我们已经把她送走。
母亲不可置信地望着我们:你们说什么?你们把她送到哪里了?快告诉我!
母亲那焦灼的痛苦的模样如烙印一样烙在我心上。
我们只好把小呀呀抱回来。小呀呀一直在睡梦里,从被遗弃到重新回到家里,她都不知不觉。
从此母亲背着小呀呀,四处求医,耗尽了家里有每一分钱。
我中学毕业,考上了市里重点高中。学费象无法逾越的大海横在母亲面前。我看着四壁空空的家,看着醉生梦死的父亲,无力地垂下了头。
母亲脸色苍白却一脸欢乐地回来,说借到了学费。还说:我的儿,有妈在,我一定会让你读完大学的!我不要你再象妈一样,因为没文化而找不到工作。
三年的寄宿中学生活很快地过去。接着,我考上了大学。在收到通知书那一天,母亲高兴得难以复加。她逢人就说,我儿子考上大学了,那种疯劲,就是范进中举,也比不上她。
母亲只高兴了一天。第二天,就被昂贵的学费击倒。
与此同时,那间一直我们赖以生存的公厕,被划入旧城区改造,拆除了。这种类型的公厕也彻底地成了小城的历史,它被冲水的星级的公厕所取代。“屎园婆”黯然下岗。
父亲再次央求把小呀呀送走,这么昂贵的药费,而且小呀呀毫无起色。
母亲坚决不同意,她说:小呀呀是她的女儿,她不送,哪怕是儿子不读大学,她也不送走小呀呀。
她的话如刀一样,绞着我的心。都说血浓于水,但为了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小呀呀,她不惜牺牲了我光明的前途,这样的家这样的母亲,我还有什么可留恋?
我撕碎了入学通知书,含着泪水离开了家。
别了!我的大学梦!别了!贫困的家!
(三)
在离家乡四百多公里的大都市里,身无分文的我如同沉在河底的泥沙,生活在城市的最底层。捡破烂、睡在路边的草地,饥一顿饿一顿,蓬头垢面,衣服烂褛。渴了,喝公园里浇花木的水,困了,席地而睡。我拼命地想家,清贫的家,母亲总能用最少的钱,做很好吃的饭菜,虽然贫困,但我从不曾挨饿受冻。想到父母亲和小呀呀,我都是爱恨交加。
但我回不了家,我没有钱买车票。没有文化的母亲却给我做人的正直与傲骨,没有钱但有一身傲骨的人最可悲,连要饭的厚脸皮都有没有。
我坐在都市的路边,望着穿梭如流的车辆,一切与我无关,我的思绪飘得很远,远到五岁以前的童年。那时候,父母亲爱我,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这一切恍若隔世。
一声凄惨的惊叫声打断我的思忆。一个人手里拿着皮包,飞奔似地朝我的方向跑过来,在那人身后,一个女孩子拼命地追,尖声叫:抓贼!
我出于本能,伸出一只脚,轻易地绊倒了那个拿皮包的人,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我不等他翻身,骑在他身上,抡拳就打。
女孩追上来,捡起皮包,掏出电话报了警。
在派出所做完笔录,我就出来了。女孩追上我,感激涕零地道谢,并塞给我一叠纸币。
我还没伸手去接,就天旋地转,晕了过去。
醒来已经在医院里。女孩见我醒了,高兴地说:你不要担心,你没事了,医生说你可能是饿晕的,来,先喝点热粥。
我发誓,那是我平生中喝过的最最美味的粥。女孩喂着我,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不争气的我毫不知羞地流着大颗大颗的泪。
粥一下子被我喝完。女孩放下碗,抱住了我的头,她也在流泪,沾湿了我那脏兮兮的头发。那是母亲经常做的动作。我只是一个饿了几天的流浪汉,身上除了贫困与潦倒,什么都没有。
妈妈!有妈的孩子象块宝,没妈的孩子象根草!
(四)
那女孩后来成了我的妻。
我出了院后,她为我找了个建筑小工的工作。那是她父亲的建筑公司。我拼了命似地工作,多苦多累,我都一一承受。
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我第一时间给家乡的同学大狗打了电话。大狗家是小镇上比较富有的家庭,他们家装得起电话。当大狗接到我的电话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说母亲找我找得已经失魂落魄,几近疯掉了。
我只好让大狗转告父亲:我很好,现在有工作了,苦是苦点,但是我还能承受得起。大狗再三追问我的地址,说要给我写信。不知是不是心里头的牵挂还是什么原因,我告诉了他。
半个月后,我收到了父亲的信。他信中说:母亲知道你的下落后,稍为安静了点,但还是爱坐在门口,一坐就到天黑,说要等你回来。嘴里喃喃自语:我的儿,我有钱了,你可以上大学了。小呀呀很懂事,小小年纪就会做家务,还会照顾母亲。
照顾母亲,母亲看来状态不好,需要人照顾了。
每逢看完信,我总泪流满面。
在简陋的工地棚里,女孩常跑来看我。我流泪的时候,她总及时出现,总是默默地抱住我的头,然后陪我一起流泪。我总恍恍惚惚地把她当成母亲。
好长时间,父亲没有给我写信。
我打电话到大狗家,大狗对我说:你回来吧,拜祭你的母亲,她不在了。
我仿如万箭齐穿心,痛不可遏。惨叫着奔向车站,我要回去。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妈妈好好地活着。
上了车后,才惊觉身边坐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是我的女孩。
四百多公里的公路,她一直无言地握着我的手,我流泪时,她就象母亲一样抱着我的头。
是我导致了母亲的死。是我。
母亲自我离家后,就神思恍惚,很少清醒的时候。父亲说,我中学三年的学费,是靠她卖血得来的。我走后,她跑去卖血,常常不记得拿钱。是那些抽她的血的人追到家里来,父亲才惊觉了这件事情。母亲天天拿着钱,大街小巷地转,逢人就问看到她的儿子没有,如果看到就叫儿子回来,她有钱了,儿子可以上大学了。
母亲是走在大路上穿红灯时被汽车撞死的。小呀呀撕心裂肺的哭喊也没能唤回母亲。
我出现在家门口时,小呀呀扑了过来,她并不知道我曾经恨过她夺走了我的幸福,她在我怀里,哭得几乎断气。小小年纪,如何面对那个受尽苦难却给了她最最无私的母爱的母亲?她如何面对那个把饿得奄奄一息的自己从厕所门口捡回家的母亲倒在血泊里?我抱住小呀呀,她是我的妹妹,她和我一样是母亲的愿意经受所有苦难也要保护的儿女!
我未来的妻无言地拥抱着小呀呀,恨不得把所有的苦,都挪过来,放到她的肩上。
母亲的坟前,小呀呀每天都过来上香,采一些野花,放在她的坟前。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母亲,我的悔,揪心剔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