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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八十四 咸咸的稠菜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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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远出身卑微,是彻头彻尾的低贱的黎庶,一点水分都没有。

    当时他不知道自己出身何处,后来追溯根源,他确定自己是个兖州人,出身地大概是在陈留郡。

    他的家里没有土地,父母都是豪强庄园里的佃户,靠着给大户人家种地混口饭吃,日子过得紧巴巴。

    虽然紧巴巴,但是还有口饭吃,能活着,虽然也难免被打被骂,但是至少能吃饭。

    一碗干巴巴的粮食,没什么味道,就一块黑乎乎的腌菜有盐味,一家人分着吃。

    爹要多吃点,因为爹是耕田的主力,不吃盐没力气,娘和马远就少吃点,他们不是主力。

    那时候马远年龄不大,肚子饿的时候还不懂的忍耐,就问爹娘要东西吃。

    每到那个时候,爹娘就会流着眼泪哄马远说没办法,忍忍,忍忍就好了。

    可忍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好像就没有个头似的。

    不过马远的爹娘也没有怎么抱怨,他们觉得多少能吃口饭,不会饿死。

    更努力一点,更努力一点耕田,或许就能打更多的粮食,留更多的粮食,逢年过节,或许还能吃几顿饱饭。

    结果后来家乡遭了兵灾,一切都完了,连忍忍的机会都没了。

    几支军队在家乡肆虐,见人就杀,就抢,就烧。

    本来好歹还有口吃的,遭了兵灾之后,连命都没了。

    大户人家被抢了,到处都是火光和死人,爹娘死了,死在他眼前,被刀劈死,死不瞑目,但至少尸体是完整的。

    可他来不及给爹娘收尸,就被一大群逃难的人裹挟着带走了。

    他侥幸活了下来,和一群逃难的人成天浑浑噩噩的迈着饥饿的步伐往前走。

    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走,不知道走到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饿死在路边上,就是走。

    能找到点吃的很不容易,能吃进肚子里就更难了,找到些粮食或者抓到鱼和小型动物的时候,他都很难保住自己的食物不被抢。

    经常会有人抢他找到的食物吃。

    有些人还有点良心,不会抢马远得到的食物,偶尔还有好心的人,会分给他一点点找到的食物。

    靠着这些好心人的帮助,马远熬过了好几次快要饿死的危机。

    吃了几次亏之后,马远学会了藏着食物,或者找到食物之后很快吃完,这样就算有人想抢,抓住他一顿厮打,也没用。

    被人抢东西吃的时候,马远就把身体蜷缩起来,躺在地上抱着食物拼命咀嚼吞咽,大口大口大口的,赶着投胎一般的咀嚼吞咽,把东西硬生生吞进肚子里。

    这就好了。

    有时候会噎着,有几次差点被活活噎死。

    但是他觉得就算被噎死也比被饿死强,被噎死,再怎么着也不算是个饿死鬼。

    因为他还记得爹娘对他说过,再怎么,也不能当饿死鬼。

    他至今做梦都常常梦到那个时候的自己是何等的凄惨。

    没衣服穿,只能用破布裹一下,当做是衣服。

    没鞋子穿,就光着脚,最后走出了厚厚的一层老茧。

    好像永远都是头晕眼花的走着,很虚弱,没力气,肚子永远是饿着的,就没吃饱过,能有口吃的都算是幸运的。

    就这样走着,走着,走着。

    好像眼前那条泥巴路永远都没有尽头似的。

    经常有人走着走着就往前栽倒,再也爬不起来。

    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也没有造成任何一点波澜。

    因为这样的人太多了,每天都会发生,从一开始的悲从中来到后来的麻木,大家都习惯了。

    有亲人的话,嚎哭几嗓子,就刨个坑把死掉的人埋了,接着走。

    要是没有亲人了,恰好也没有人有多余的力气,就不会理睬,继续往前走,任由那个人在荒凉的路上彻底的烂掉,或者被不知道什么品种的野兽叼走,吃掉。

    马远还曾经恶趣味的猜测过,那骨瘦如柴的样子,野兽吃了估计都要骂人——呸,全是骨头,一点肉都没有,居然还是人?

    或许他们就不是人。

    不配当人。

    没人会帮助他们这群蝼蚁。

    死亡或许就是他们唯一的归宿。

    马远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要死掉,然后被不知名的野兽叼走。

    但是看看自己浑身上下瘦骨嶙峋的样子,他忽然觉得悲哀。

    因为或许他的尸体连饥肠辘辘的野兽都没有兴趣,吃进肚子里都要骂几句——太瘦了,吃不到肉,全是骨头,有什么意思?

    他觉得很难受。

    连野兽都嫌弃自己,连野兽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人。

    或许自己就不是一个人也说不定。

    什么时候会死掉呢?

    那个时候肚子里空空如也的马远经常这样想。

    死了以后会不会就不会那么饿了?

    他曾经试图自杀,但是因为过于恐惧而放弃了。

    好像脑袋里想着自杀,但是要行动的时候,却被身体阻止了一样,总有什么东西要阻止他自杀,不让他死。

    他的身体里有一部分想死,还有一部分想活着。

    直到某一天,他们流窜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被一群装备精良的士兵截了下来。

    看到拿着武器的人,马远本能的就觉得自己会被杀死。

    明明都那么可怜了,还要被杀吗?

    有什么被杀的价值吗?

    我们这群一无所有的蝼蚁,连野兽吃了都要骂几句的蝼蚁,有被杀掉的价值吗?

    为什么要杀我们?

    马远想逃,但是没力气了,于是就一边哭一边瘫在地上,等着被杀掉。

    他惟一的卑微的希望就是被杀掉的时候不要让他觉得太痛苦,希望下手的人可以快一点下手,让他舒舒服服的就死掉。

    本以为要死掉,但是等了很久,马远也没有等到闪着寒光的钢刀往自己脑袋上劈。

    没人哭,没人嚎叫,没人逃跑。

    他们一起被那队士兵带到了一座城池外面。

    一座很大的城池。

    有人给他们端来了一桶一桶的稠菜粥让他们吃。

    有人安排他们用水清洗已经看不清本来肤色的身体。

    还有人给他们送来了破旧却能穿的衣服和鞋子。

    马远当时十分惊讶。

    因为恐惧,连动都动不了,直到实在是忍不住稠菜粥的香气,还有那些官员的吆喝。

    “没毒的,不是要害你们,是要救你们,害你们直接上刀子了!给你们粥干什么?看看,都是上好的粮食熬出来的粥,郭将军给你们吃的,对,别怕……我吃给你们看!看!好吃极了!快来吃!”

    那小官卖力吆喝的样子像个在市集里街边卖菜的小贩,和他身上穿着的官服完全不搭配。

    爹娘的样子马远已经记不清了,但是那顿粥的味道马远却记得很清楚。

    因为那次他吃稠菜粥吃饱了。

    而且那粥里还放了盐,咸咸的,他从没吃过味道那么足的稠菜粥,就算在家里的时候,也没吃到过那么有味道的稠菜粥。

    一碗一碗又一碗,没有筷子,就用手把粘稠的粥往嘴里拨,吃到眼睛发直,还在不停的舔舐着碗壁上残留的汁。

    所有人都抱着大碗不停的舔啊舔啊,感觉大家都像是老鼠一样。

    马远不记得自己吃了几碗,好像吃了很多,却又好像没吃很多,只是觉得肚子都快要炸掉了,但是嘴巴上却停不下来,还在舔。

    还好肚子没有真的炸掉。

    那小官还在不停的吆喝着,要他们别吃那么多,当心把自己给撑死了,又不是只有这一顿,又不是断头饭,怕什么?

    可谁听的进去?

    吃了粥,穿上了很久没穿过的衣服,马远惊讶的听那个穿着官服的小官对他们宣布他们已经被编入了青州户籍,将会得到土地和房屋,从此可以耕种田地,过上稳定的生活。

    很多人都不敢相信,但是真的有官员开始给他们登记造册了。

    马远年纪小,孤身一人,是个孤儿,轮到他的时候,穿官服的人都很惊讶。

    因为他一个那么小年龄的孤儿没了爹娘在身边居然能活着。

    一群人互相商量了一阵,然后,他被其中一个官员带进了城池,进到了一个院子里。

    院子里,都是和他一样没有爹没有娘的孩子,人人的眼里都有迷茫和惶恐。

    再后来,就是进入到临淄训练营之后的事情了。

    他不知道自己叫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就记得自己有个小虫的小名儿,但是在临淄训练营里,他得到了马远这个名字。

    之后就是五年的学习,顿顿吃饱饭的幸福,结识了一些好朋友,身体越来越结实,读了书,识了字,有了见识,不再浑浑噩噩,懂的东西也越来越多。

    他对这个世界,这个国家,这个世道,都有了自己的看法。

    之后他从临淄训练营里被外放出来,进入了糜氏商队,开始走南闯北,并且得到了郭鹏的赏识。

    一路走到了今天。

    吃饱饭穿暖衣什么的早已不是他所追求的事情,但是当年的饥肠辘辘依然时时出现在他的梦里,让他有些时候会产生时空错乱的感觉。

    有些时候他甚至会满头大汗的从梦里惊醒,环顾四周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长大了,已经是郭鹏所依仗的官员了,已经不会再回到那种无边无际的噩梦中了。

    他不会再回到那条看不到任何希望的逃难之路上了。

    不会再回到那种生活之中了。

    悲从中来的时候,他会掩面大哭,然后会狠狠地吃一顿稠菜粥,放很多盐,把粥煮的稠稠的,粘粘的,大口大口的吃,一边吃一边哭。

    他要用这样的方法告诉自己,过去的一切不会再回来了,他不会再饿肚子了。

    而且从他走南闯北所经历的一切来看,一切都在变得更好。

    他回到青州的时候,有去看过,去当年自己得到拯救的地方去看过,看到了那里的人们都安居乐业。

    每个农户都得到了自己的房屋和土地,每个人都在耕种土地,都能得到粮食,不说吃的多好,至少能吃饱。

    真的很好。

    这已经是他曾经梦寐以求的事情了。

    如今,任何一个屯田农庄的农民都能吃饱肚子,不会挨饿。

    他不会再看到因为吃不饱肚子向父母要东西吃的小孩子了,也不会看到因为拿不出吃的给孩子而默默流泪的父母了。

    相反,他常常看到一群孩子围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在玩乐,老人笑的合不拢嘴。

    在屯田农庄里面,每家每户到了饭点的时候,屋顶上的烟囱里总是冒着炊烟。

    煮熟粮食的香气在农庄里飘啊,飘啊,飘啊,飘到他心里去了。

    那个香啊。

    香的他的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涌。